壹.
城南的醉花楼换名易主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纨绔公子哥熟知的都是鹤枝楼。醉花楼一名只过一载,未经人提起,曾经的牌匾上已生了许多蛛网,歪斜放在后院堆积杂物的地方。
如今算来,鹤枝楼鸨儿已近三十岁了。
提起她,倒真是京中无人不晓,那年一曲霓裳舞动天下,翠衫水袖,长摆翩翩,眉眼含笑,足下生风。
美人自然命途多舛,自幼被生母遗弃,多亏醉花楼的姑娘救了她一命。
那姑娘便是醉花楼的鸨儿。
鸨儿大都心狠手辣,毫不怜香惜玉,眼中只有银元。可这位却大相径庭,她更像是姑娘们的姊妹,没有半点鸨儿的架子,会安慰失了情的姑娘,会和她们谈天说地、嬉笑打骂,从未逼迫过谁去做红倌。
大概是因为这些,她离世那天,醉花楼的姑娘们哭了一宿,守在她的灵柩前,没有一个人离开。
她死时,美人二十有七。
贰.
她是醉花楼的鸨儿,美人是鹤枝楼的鸨儿。
鸨儿有名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据说是她起的。
她说,我想有一天,携野鹤,归田林,不涉京中繁花柳绿,粗茶淡饭隐度余生。
她说,我姓归名枝,若你无名无姓,我就叫你归鹤了。
归枝,归鹤。
“好。”
叁.
我名归鹤。
将我养大的女人叫归枝,她很喜欢这座楼,即使她在无数日夜里想要逃离京都。
我给醉花楼改了名字,我叫它鹤枝楼,代表新的开始,以及过去的终结。
她是县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闺门都未曾踏出过一步。为了一位偶然拜访她家的公子,随他来到京城,后来公子抛弃了她,她什么都不会,只能以这种方法活下去。
很多年过后,她的棱角被抹去,学会了恭维,学会了故作妩媚的笑,学会了怎么吸引富家少爷的目光。
她有了些积蓄,便开了醉花楼,捡到了我。
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印象中她的怀抱如此温暖,胜过料峭寒风,如丝般包覆住我。耳畔传来的是她的呢喃软语,她把外衣拉了拉,为我挡风。
我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
那一瞬间,我发誓,我要守护她,直到山穷水尽,路远马亡。
肆.
归鹤喜欢上了沈府公子。
沈公子第一次来的那天,归鹤就注意到他了。
明明是逛青楼,却是书生模样,长相甚是阴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冷漠疏远。
——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归鹤皱起眉,出神地望着他。
身边几位红倌眼尖,瞧见他,不约而同调笑着下了楼,直往沈公子身上蹭。
沈公子面上不恼,暗暗后退一步,含笑避开了她们。
归鹤有些自嘲的叹了口气,就青楼的规矩来说,她早已不适合再下楼待客了。
二十八,对于她们这群人来说,已经相当于迟暮了。
所以尽管归鹤依旧面如朗月,唇点嫣红,全然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也只坐在楼上,淡淡地品茶,翻阅典籍经书,穿堂而过的风带起她的发梢,随意伸手整理一下,继续支着下巴瞧着面前的书卷。透过格窗就能看见青楼大堂,她大多偏头看两眼,极少下楼活动。
格窗旁放着一桶凉水,一则为了梳洗,二则便是对付闹事的客人。
归鹤最喜欢的事就是一桶凉水浇下去,看着上一秒气焰正盛的客人冷不防全身湿透,气得直跳脚,指着半倚着格窗的她破口大骂。
而她呢,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这位官人,鹤枝楼岂能容下您这尊大佛,还请另寻高明,慢走不送。”
至于打击报复,归鹤一向不甚在意,权当闹戏。鹤枝楼的姑娘,攀上贵枝的不在少数——她从来不养白眼狼,更何况鹤枝楼倒了,对姑娘们都没好处。
闹事的人大多再也未见到,姑娘们对他们的下落心知肚明却又津津乐道。
待到回神,沈公子不见了,想来是被哪位眼明手快的姑娘推进厢房之中了。
归鹤心中有点空落落的。
沈公子再来时,归鹤罕见地特意下楼迎接。见她荒天破地梳妆打扮,换上最宝贵的天青绫罗裙,绾着凌云髻,上簪翡翠玉钗,脚踏流云软鞋,姑娘们知趣,推推嚷嚷退开,转向其他公子。
往后沈公子再来,几位姑娘一起把他推进厢房内,等着归鹤不疾不徐的走进。
那一个月,归鹤甚至萌生了放弃鹤枝楼,和他远走高飞的念头。
至于未能付诸的原因,也是沈公子。
沈公子那次进了房后,只是在原地站着,双手环胸礼貌而又疏离地说道:“对不起,归鹤,我不能再来了。”
“沈公子,可是奴家做了什么错事……”
沈公子并未解释,出声打断了她:“抱歉。”
归鹤垂眸,沉默了一会,重又抬头言笑晏晏:“那有什么抱歉的。沈公子,我们都是轻贱之辈,您能看得起奴家,奴家便不胜感激了,怎敢让公子言抱歉?青楼的姑娘,不就是今日陪陪东街哪家小爷,明日盼盼当朝谁家少爷,哪谈什么真心不真心。您真是言笑了。”
沈公子闻言,也报以一笑,旋即转身大步跨出青楼的门。
姑娘们拦都拦不住,只得愣在原地,小声嘀咕着:“这……沈公子……”
归鹤摇摇晃晃走向楼上,几个姑娘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她的手有些颤抖,头晕目眩,一步一步挪上层层檀木楼梯。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问话也没有回应。
她知道沈公子像谁了——沈公子长得很像她……很像归枝……
归枝,归枝,归枝……
伍.
归鹤是喜欢归枝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这枚种子就悄然种下,趁她不注意时发芽抽枝,长成参天大树。
所以归鹤苦练舞技,把平日练习的汗和泪都悄悄忍下,留下台上一舞动天下的美人献给归枝,只因为她喜欢。
她知道这种喜欢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所以只能将她对归枝的爱慕藏在心底,凝于眼中,封进唇下。
只能避开不言。
陆.
鹤归一晃,已然三十。
这一年,她遇见了湘晚。
湘晚当时名为齐悦,正值二八年华,被生母卖进青楼。巴掌大的脸,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是清秀可爱,笑起来眉眼轻弯,嘴角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其他人多多少少与她命途相似,自然多了几分亲切感,纷纷劝她最好别碰红倌,要去做清倌。
有人提议,做清倌的话要能文善舞,你去找归鹤姐吧,她的舞姿天下独绝,说不定能教你一点呢。
齐悦去了,见到那个惊艳了她一生的女人。
齐悦敲了几下门,见没有人应答,细声说道:“我进来了。”
屋内很整齐,不像是一个鸨儿该住的地方。内室的门前挂上珠帘,家具俱是上好的紫檀木,桌上有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手旁、脚旁都散落着书卷。
归鹤还是在用手支着下巴,只是因为太困倦已经沉沉睡去了。
齐悦小心唤了几声,归鹤才悠悠转醒,朦胧惺忪地望向她。丹凤眼微微挑起,红唇如血,发丝挡住了小半边脸,我见犹怜。
齐悦心跳漏了几拍,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归鹤揉了揉眼,没有听她的话,自言自语道:“什么啊,这群姑娘,又给我找来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齐悦有些羞恼,声调拔高了一点,总算能说句利索的话了:“我……我能做很多事的!劈柴,烧火,做饭,我都可以!”
归鹤有些惊诧,觉得这姑娘挺有趣,想要逗逗她,玩味的说道:“哦?那些事在青楼都不用做,你只要脱了衣服去讨好官人就好了。”
齐悦听了这话,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汹涌而出,哭得梨花带雨。归鹤慌了神,蹲下来拿着手帕为她擦干眼泪:“别哭别哭,不想做红倌啊,那做清倌做清倌,我从来不逼人的……你这姑娘怎么说哭就哭呢,我最怕别人哭了,闭嘴啊别哭了……”
归鹤不会哄人,每次收下新的姑娘,总要手忙脚乱哄上几个时辰才能作罢。
齐悦哽咽着说:“我求求您,我不要卖身……我不想来这里……”
“不卖身不卖身。”
“我要去做清倌……”
“好的好的,做清倌……”
“我……要回家……”
“不能回家……别哭了,我要被你烦死了。”
归鹤叹了口气,走进内室,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她一手捧着木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扭开旋钮,拿出了一袋饴糖,递给齐悦。
齐悦迟疑了一会,双手接过,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归鹤见齐悦满眼都透着喜欢,便坐了下来,提议道:“你留下来,我就给你银元去买饴糖好不好?”
齐悦脸颊略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
“……齐悦。”
“换个名,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归鹤咬唇,寻思了好一会,道:“嗯……叫湘晚吧。”
柒.
对了,归枝经常念叨,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湘山,湘山的晚景可好看了。
她还答应过我,总有一天要带我去见识一下湘山的日升日落,四季变更。
捌.
归鹤顺理成章成了湘晚的舞蹈师父。
但光是最初的柔韧,就让归鹤费劲心思。
湘晚的韧带很硬,归鹤费了好大劲,才能把她的腿多拉开一点。
湘晚总是撑不住,每天都会痛晕过去好几次。
归鹤有些心疼,用手扶住湘晚的肩,低声道:“忍忍,我给你买饴糖吃。”
姑娘们都有些嫉妒,说湘晚简直就是当年的归鹤,备受宠爱。
归鹤听了,只是笑笑,并未往心中去。
湘晚却不然,归鹤和归枝之间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不过口耳相传,难免会出现些偏差,比如归鹤竟然喜欢收留她的女人这类消息。她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有些暗自不爽。
湘晚将归鹤当做上天的馈赠,不敢忘却亦不敢触,又怎敢胆大妄为悄声议论她的过往,干涉她的未来。
玖.
湘晚名满京城是归鹤意料之中的事。
和当年的她一样,湘晚几年沉寂,换来一鸣惊人。湘晚的舞姿比起她来毫不逊色,甚至多了几分淡然和优雅,更惹人怜爱。
归鹤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湘晚已经能够独挑大梁,她亦无事可做。无风无浪,日复一日,朝朝暮暮,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单调而又幸福。
直至有一天,归鹤在桌上发现了一支红豆簪子,才知道湘晚对她亦是动了情。一愣神,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茶水湿了她的裙摆。
除了她,大概也没有人敢进入归鹤的房间了。
归鹤越过地上的茶渍,捻起簪子,自嘲地笑了笑——湘晚和她实在是太相似了。
为一个不可能的人付出全部,寸步不离追随她的脚步,仅盼望着她眉眼轻扬,回头就能发现自己的存在。
太可笑了。
归鹤揉了揉眼,发现自己已经连哭都没了力气。
那簪子自然是退回给了湘晚。
也不知她见了簪子是什么心情。
归鹤醉在月下,晚风徐徐,吹起单薄的衣衫,直沁入肌股之中,凉透心扉。喝空了的酒罐被扔在地上,伴风吹过微微滚动。
拾.
皇上仙逝,二王废了原本是太子的四王,只手挑起了腥风血雨。
宫中夺嫡,本与鹤枝楼毫无瓜葛,可宰相之子偏生爱来鹤枝楼,而宰相支持的是四王。
二王理所当然的想要除掉鹤枝楼,免除一个可以为四王传递情报的地方。
归鹤和其他姑娘,甚至连客人都被二王的官兵粗鲁地拽出来。
整座楼被浇上了油,火柴划过,落在油上,火苗立刻窜上几尺高。
归鹤死死捂住嘴,才能不让尖叫声发出来,青筋暴起,却又无能为力。
她突然浑身一抖,疯了般往火海中冲去。鹤枝楼的姑娘们被吓傻了,呆在原地半晌未动,几个官兵把她压制住,但归鹤使劲扭动,拼命挣脱出来,又冲向鹤枝楼。
姑娘们这才恍若初醒,连拖带拽把归鹤拉了回来。
归鹤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低声啜泣,没有半分素日端庄的模样。
“那是可是她亲手送给我的啊,她最喜欢这座楼了……我把它毁了,它就这样没了……再也没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为什么不让我和它一起被焚烧殆尽……为什么啊……”
湘晚从背后抱住了归鹤,闭上眼,慢慢等她不再颤抖,归于平静。
拾壹.
没有人知道归鹤后来去了哪里。
鹤枝楼被烧后,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再也没有笑过。
归鹤让姑娘们离开,自寻出路。许多人依依不舍,说什么也不愿走,最后全部都是被归鹤拿棍子撵走的。
最后只剩湘晚和其他两个姑娘,被棍子打得浑身青紫也不离开,陪着归鹤。
有个官兵见她着实可怜,给她找了个多年没有人住的破旧瓦房。
虽然日子很苦,但她们半饥半饱,也算挺过了一周又一周。
她们从来不会和归鹤说,吃喝住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归鹤也并没有精力去想。
一天早晨,归鹤的被褥空着,枕头下垫着一张字条——感谢。勿念。
翻遍四下庭院都无人,寂静地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还躺在湘晚的身边,睡颜宛如婴孩般天真。
湘晚手足无措,咬牙骂了句“傻瓜”,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不受控制。
拾贰.
过了大约有十余年罢,归鹤记不清楚了。
她只想回到以前,和归枝说一声,湘山的晚上,夜如泼墨,星辉月朗,总是有不知名的声音在山谷那头回响,半夜听着还是有些渗人,归枝要是能在身边就好了。
湘山的日落也很美,美的惊心动魄。
对了,她养了两只小野鹤。山里的猎人给她送来的,她也没问是怎么得到的。
小野鹤可粘人了,和山里人家的狗一样,还会蹭蹭她的手心。
她现在可谓碧水天遥,云海为家。
她托了村里人帮她建了个木屋,自己种菜,挑水,打扫。在青楼住惯了,这种粗活做着还真不习惯。有时累了,会觉得她好矫情,被自己逗笑又继续起来干活。
村里的人都很热心,帮了她很多,归枝一定会喜欢这群人的。
其间湘晚来过一次。听她说,她找了归鹤很久了,见归鹤在世才能放心。
山上清净,她也有三两年未听说山下的事了。
归鹤才知道湘晚早就听说过自己名字的缘由,只能暗笑自己的痴情与愚笨。
后来,归鹤的故事便结束了。
归鹤是寒冬时去世的。
归鹤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嘴角扬起,湘晚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窗外飘起零碎稀乱的雪粒,不一会聚成了鹅毛大雪,浩浩荡荡地席卷过山坡和村落。
湘晚一直握着归鹤,等到她的身体彻底凉透,才戴上蓑衣,推门走出。
——雪下的真大啊。
湘晚裹紧了蓑衣,步入漫天卷地的洁白之中,没有一次回头凝望,孓然的身影很快便消匿不见。
//这里吟谣(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我要是再码文码到四点我就是艾辰老婆
GL还是第一次尝试有点小激动
为什么我写不出来小甜饼啊啊啊啊啊啊我也想写甜甜的cp
都初二了文笔依旧这么垃圾(暴风哭泣
作家之梦,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