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倒在我怀里

江笙.

“月亮倒在我怀里，林念，我爱你。”

01

或许你不认识我。

 

我叫江笙。

 

林念的江笙。

02

“江笙！”

 

此起彼伏，班里的人在叫着我的名字。他们从不会去惊扰到我，除了江姜来的时候。

 

果不其然，那些人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雀跃欢喜地补充上了那句话——“是江姜诶。”

 

我顿了顿笔，垂眸，看着白净的纸面被拉出一条残忍的黑线，出去了。

 

江姜的眉眼很柔软，像三月东风抚摸过的花瓣，缱绻着春日柔和的日光。她抬眸，好看的眉眼沾染着水汽，看上去一副娇弱柔美的模样。

 

她笑着说，“姐姐，你好慢啊，我等你等了好久。”

 

我不知道江姜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坏主意，只是淡淡的看着她，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瞳孔的最深处。

 

“妈妈让你今天晚上去纪家吃饭。”她看着我笑，那好看眸子簌簌地飘起了雪。

 

我看着她眼里弥漫着的恶意也笑了，“你呢？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我们都太过了解对方。

 

沉默在走廊蔓延，无论是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声音还是走廊上打打闹闹的噪音都逐渐趋向安静。

 

江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她穿过我身旁时小声地说了句，“江笙，我真的恨透了你这幅居高临下的样子。”

 

回到教室后，在周围人的目光下，我淡然地撕掉了那张被划痕玷污的白纸。

 

我憎恶一切不完美。

02

暮色吞月，昏沉夜色径直压在深蓝晚风上，星星在夜幕下移动出明亮轨迹，无言，我和纪温都只沉默望天。

 

夏天的晚风本该是最浪漫的情愫催生剂，但我只觉得胸膛中闷着一股气，连呼吸也不大顺畅。

 

纪温突然张口道，“江笙姐，你知道爸妈和叔叔阿姨他们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的家世，样貌，学识都不止是我的光环，更是我厄运的来源。

 

——一名商品的价值。

 

江家早不同往日那般一家独大，商场上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大肥羊。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让我和纪温。

 

“是啊，我知道。”我冷冷地回道。

 

转过头去看身旁的少年，他眉细而弯，眼尾狭长，高挺的鼻子末端有一颗小痣，唇色染着艳红，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细腻如釉。

 

他与我对视。

 

他的眼睛很澄澈，撒着细碎黯淡的光，眸子里住着月亮的影子。

 

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他叫黎舒。”

 

在逐渐暗下来的寂静月色里，我看到我浅浅地勾起了嘴角，对他说。

 

“那你要加油啊。”

03

坐在教室里，周围吵嚷声一片。

 

我感觉头疼得厉害，有人好生愤懑地在我头顶跺脚。有人打开我的头盖骨，往里头塞了一千斤沉重的叶。

 

好沉重。

 

我起身，朝医务室走去。

 

索性离得并不远。

 

在我还能忍耐住这样的疼痛时，我已经到了医务室。

 

校医给我测量了下体温。

 

38.9℃。

 

她给我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女孩，说：“你睡在她旁边那张床上。一边打点滴一边休息，烧得这么严重，年轻人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在空床上躺下了。

 

无意中往身旁瞥了眼，入目便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臂。

 

裸露出的白皙的手臂除了青紫的痕迹就是血红的一片，布满了疤痕。一道又一道伤疤在不同的时间点交叉融合。

 

我挪眼，不忍多看。

 

少女却突然睁开了眼，说：“上一次谢谢江笙学姐了。”

 

我有些疑惑，转头要询问她缘故时，她却闭上了眼。

 

她的脸色苍白，皮肤干燥开裂，呼吸声过分的沉重了，湿濡的嘴唇张张合合发出气音。

 

她太虚弱了。

 

算了，下次再问吧。

 

我想。

04

在光线斜切过一半的街道，黄昏蒸发的余热，我随意坐在街巷边的石阶上，怀里躺着一瓶刚从贩售柜买来的橘子味汽水。

 

外貌使然，我看上去天生冷淡，与人群隔离。

 

但只有我知道，我是如此的热烈，我渴求每一点爱，每一缕阳光，我也迫切地渴望着撕扯下身上的一切枷锁。

 

我想在一场疯狂的雨里狂欢。

 

我爱雨，因为它向来沉静。

 

就像我，忍住的情绪在很后面。

 

我手中拿着这橘子味汽水就朝公园的小树林走去。

 

我记得，那儿有棵树，可以庇荫。

 

我到了那儿以后，才发现，这无人问津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天地竟然有了来宾。

 

少女正稍稍垂头用画笔沾上深蓝，侧脸被头顶的冷色光打上寂静的茶白。浅木画架立在她身前，上面正摆放着一幅深色系的画。

 

她浸在暮色里，眉眼也似乎沾染上了黄昏的温柔。

 

她眼里存放着七月滚烫的风，染着绯红霞色的下领线，以及同她一般恣意张扬的光。

 

是她，那个医务室女孩。

 

我举着还散着白汽的汽水怔在原地，气泡在半空炸裂。汽水瓶外消融的水汽汇聚成液滴，顺着手肘的线条淌下。

 

日光暂时停了呼吸。

 

我越过光影，直怔怔地站在她身后。

 

光下我的影子覆住她的画架，她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笑意渐盈，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

 

她笑着喊我：“江笙学姐。”

 

心头微动。

 

被橘子味气泡填满的日夕，落日终于完全坠进地平线，黄昏色的液体也逐渐见了底。

 

不过好在，她像这将昏未昏的落日一样璨澄干净，弥漫开铺满天际的云霞，也在我心脏上进行太阳最盛大的加冕。

 

今天的落日好温柔。

 

我想。

05

城市灯火被浸在暗蓝色的咸湿海风里，暮色摇曳了我满身的烟波蓝。

 

我转过头，看向身后那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的少女。

 

还是她，医务室少女。

 

她的脸庞带着惊慌与无措，一点一点的绯红逐渐染遍这张白皙的脸。

 

我看着手里那份同款海盐冰激凌被风吹得松垮，斜斜靠在一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任甜味在口腔飘扬。

 

好甜。

 

我弯了弯眉眼。

 

“过来吧，一起等黄昏。”

 

少女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急切往前，却不小心踩空一小截石板砖，摔了下去。

 

夏日的石板砖尚有午日烈阳的温存，以至乎少女白皙的小腿也被烫出浅浅地红印。

 

但她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看向我。

 

我赶忙过去拉起她。

 

她的掌心很温热。

 

少女红了脸，轻轻咳了声，“谢谢学姐。”

 

我们一路闲聊，我知道她叫林念，是和我同高中的学妹，偶尔会去公园画画，只是以前从未碰见过我。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到了那个荒废了的小楼。

 

在斜切过的暮色里，街道上的人零零散散的。初夏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扑在脸上，只有我们在执着的等待。

 

我跟她说，我在等一场黄昏。

 

然后，她就缄默着陪着我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一场黄昏。

 

我不甚失落，不在意地勾起嘴角，带着笑意说着，“没关系，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轻易被拥有。”

 

说罢，我就起身，对她招了招手，“小念，我带你骑车。”

 

我按着叮啷作响的自行车铃破开水雾，蓝白校服被风鼓起，衣角轻微擦过砖墙。

 

路上总是有很多的崎岖不平，我就被颠起来了一下又一下。

 

我伏下身子骑着自行车转过巷口。衣角带起的风会打着转儿扫过开在街巷一边的摊贩，卷起报纸的边角，再与各色的水果会面。

 

我看着逐渐趋向阴沉的天空，雾霾窜进，南方的小城好像一要快下雨就被填上这湿漉漉的蓝意。

 

“要下雨了。”

 

“没等到黄昏，等来一场雨落。”

 

我说。

06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可怜的存在，是上帝制造的次品，我的生命里好像没有爱，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无休无止的争吵充斥在庸俗的生活里。

 

我缺乏安全感，所以逐渐冷淡，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和别人隔着一道看不见的藜幕。

 

我渴望爱，但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

 

直到遇见了她。

 

想着，我给很久没有联系的纪温发了条消息。

 

——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叫林念。

 

他很快就回复了我。

 

——那你要加油啊。

07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男生的，在遇到林念后这种想法就变了。

‌

我演话剧里的公主，她就去演公主旁边的侍女。我喜欢喝牛奶，她就日复一日在我的抽屉里放一杯温热的牛奶。我喜欢星星，她就折了一大罐星星给我。

 

她有时也很大胆，会在我走路时突然来牵我的手，抬起我的手背去亲吻，一个短暂的吻之后抬起头冲我笑，眼睛眯成一道弯，这狭长的弯里藏着细碎的星河。

 

她嘴唇太烫，直烫到我心里。

 

这份感情太热烈，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我们像无数个情侣一样换了情头，用长得一样的水杯，拍好多好多自拍。我们把学校附近好吃的店吃了遍，遇到辣的东西她就一股脑丢给我。我们头抵着头看电影，与荧幕情侣一齐接吻，在黑暗的影厅里将自己埋在对方眼里。

 

但我却发现她越来越不对。

 

她疲惫，她在深夜痛哭。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沉默着，然后看着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勾住一道苦涩的笑。唇角的弧度悲伤得让我流泪。

 

我又问了她一遍，“小念，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绷不住了，她哭着说，“真的是我的错吗。我不该喜欢上你，我不该和你在一起，我不该长成这副样子，我就应该生活在垃圾堆里。”

 

她用陈述的勇气一步步自我剖析，自我建构。

 

我的胸膛像被残忍地插上了一刀，不住地流着血。

 

“小念，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错的是他们。”

“错的是世界。”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

 

“因为愚昧。”

 

她的眉眼柔软，藏着一片月亮的海。但当我向更深处凝望时，我却在瞳孔深处看到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那是还未化脓的伤口，手指一碰就鲜血淋漓。

 

但我知道，黑色的那部分是苦难逼迫她套上的伪装，在她深色色调的对面，摇摇晃晃藏着热爱日子的花。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愚昧”。

 

世界不该残忍地折掉飞鸟的翼。

 

我用生命祈祷，祈祷我的小念，无忧无愁无虑，在疼痛里苏醒。

08

后来，我和林念肆无忌惮地一起出现在学校的每一个地方，没有任何顾虑。

 

我们天真的以为，勇敢和义无反顾可以打破一切虚妄。

 

事实证明，恶意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

 

我被举报同性恋去了戒同所。

 

警察敲响家门的时候我正在吃饭，父亲母亲都在公司处理事务，江姜去了所私立女校，家里只有我。

 

我起身开了门。

 

三五个身材健硕的人穿着制服涌进客厅，以怀疑我涉嫌重大犯罪的为由,不容抗拒地把我押下楼，押上了车。

 

我只来得及匆匆发了条消息。

 

——小念，你等我。

 

我被带到了郊区的一所废弃学校，刚一下车，就看到了大门口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被好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拿着木棍围殴。

 

他哭嚎着在地上蜷成一团，捂着脑袋的双手满是鲜血。

 

他们说，“在这里，你只要只要会一件事，就是听话。不要耍什么小聪明。”

 

我向来识时务，我还想出去，出去见我的小念。

 

于是便也乖乖点头。

09

电击真的非常痛苦，我甚至感觉到我的灵魂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深夜里我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窗被封的死死的，但我仍能看见点露出的光亮。

 

我借着这点光想，小念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我见过他们把一男一女关进房间，不配合他们说的话就别想离开。

 

这真令人作呕。

 

后来我也被关了进去，和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

 

他拒绝，我也是，没有水，没有吃食，那三天没人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前说他爱阿温，很爱很爱，我不知道他口里的阿温是谁，也没办法去知道，因为他一直在沉默。

 

后来他跟我说，他叫黎舒。

 

阿温是他的丈夫。

 

之后我们便遭遇了电击和无休止的催眠。

 

我不太清楚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在清醒时发现手机里好像少了很多东西，却也同时发现我记不太清楚东西了。

 

离开那天，是司机张叔来接我的。

 

上车的那一刻，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冷冷地说，“江笙，你真给我们江家丢人。现在你的名声也毁了，哪个家族会娶一个同性恋过门。你好好给我把握住纪温。”

 

说完，很快就挂断了。

10

我和纪温见了一面。

 

他变化好大。

 

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究还是颓唐。

 

他张口，就是嘶哑难听的声音，“江笙姐，黎舒被送去戒同所了。”

 

“嗯，我知道。”

 

“你说，同性恋真的有错吗？同性恋真的是种病吗？”他似乎陷入了纠结，脸色极为痛苦，不断扯着自己的头发。

 

“不是。”

 

就像很多年前，少女哭着问我。

 

一如当初，我的答案从未变过。

 

我坚信着，总有一天，世俗会接纳这份情感。

11

回来的第二天。

 

江姜给我发消息，她约我去公园。

 

我本不愿去的，但发现那个公园正是我和林念常去的那个公园，便也答应了。

 

高大的梧桐投下树影，叶间错落的阳光稀稀疏疏。

 

我看见靠在树下的少女，在沉沉的阴影里，她的脸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

 

我近似贪婪般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是林念。

 

在看见她脸色一阵发白，好像要倒下去的模样，我拉住了她。

 

月亮倒在我怀里。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