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不能只喜欢冬天。
我被世俗捂住嘴,说我从未想过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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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回见她,她羞涩且寡言,尚且还是未涉世的少女。
云雾深深,倦鸟摆渡。一抹斜阳栖身庙檐,无意沾染寂寞烟火。
有风絮语,她藏住身后的晚霞。她定定望我,瞳孔沉淀积雪。
她笑道:“师长。”
攸然,积雪甘愿为她破碎。
天冷,她只穿了一件长衫,外披长袍。手指被冻发红,不曾察觉。
像是不属于这个冬日,随时散去。
问起她名讳,唇齿与舌尖交叠,经过并短暂磋磨。
“安捻落。”她言。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我是安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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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一面覆雪的湖揽不起风,虚掩的世门关不住她。
她削瘦的手掌落在纸上,指骨里藏着笔若游龙的字。她指尖覆上,自第一个笔画缓慢划到最后一笔。
我将五指嵌入她指缝,托起她的手在纸上游走。
她始料未及,竟生出一些局促来。指节小幅度动了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度。
我偏头问他:“是不太习惯吗。”
霎时她手掌握得更紧,闷闷道:“没有。”
我不解,发现她眼中蓄起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低头看她垂下的手,她生了双极漂亮的手。
筋脉静静伏在手背,不知从手臂何处开始蜿蜒,一座寂寞嶙峋的山。
与我的手指短暂擦过时,很凉。
我忍不住皱眉,只是此刻冻红的姿态不太好看。
“天冷,要谨记添衣。”我不住多言。
她默然。
“知先生,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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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捻落一时心血来潮作画,可奈何自己是个手残,画出来了个四不像不说,在庭院里吹风久了还染了风寒。
我到她屋时,她半躺在床榻上,红着鼻头。
脸颊潮红的她看着那五官歪斜的人脸,把画纸团成一团埋在被子里。
我捧着碗,舀了一勺药,吹凉了些,又递到她唇边:“喝口药吧。”
眼眶红红的,眼睛里因为生病而有些虚迷而弱气,本来毫无血色的唇被按压得泛起红。
她觑了一眼那黑糊糊的药汁,咽了口口水,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药碗,还是微微张嘴咬住瓷碗的边沿。
药汁意外顺着唇角蜿蜒流下,弄脏了她的衣襟。她咳的很难受,生生咳的面上泛红。
“我备了蜜饯糖糕。”
我轻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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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教她读书、写字、作画,识人世道理,看山高水长,知乾坤怜草木,亦懂青山忠骨。
众生泛泛,各有苦乐冷暖,她扎根于庙府长成一颗青松。
(差不多就是攻受相处中生情,攻表白,受害怕,然后打算把攻踢走,因为世俗观念中他们的身份和性别是不能恋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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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日。
一壶酒映着烛光,清辉陷落,盛满的落拓。
我再次望她,好似绕过重重山川和岁月。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短短几日,她竟就变得如此之多。
凛傲的脊骨似是被折断,她身后是山野。身前是将要踏入的世途。
那场雨直逼山头,她实则是没有退路的。
她笑,眉间却填满不甘。
“旧日已去。与万山凋谢,也算桩成全。”
她不叹息,她说勿拘泥世情的太深。
酒气微微烫红她的眼,滚入她冰凉的心。
“我向来愚笨,承你深恩,遁你山门。”
满襟春色跌入你的青山。
到底西风凋碧树。
“捻落。”我唤。
“你有回头路的,你明白吗。”
“知先生,那你呢。”
如今各有津渡与来路,你不再是我朝拜的佛。
“你有没有一刻因我动过情。”
默然,她明了。
端起酒杯欲饮,杯中却已尽底。她唇边勾起弧度,几分苦涩,几分自嘲。
临别前,我掸去她肩头的尘土,郑重望她,薄唇张张合合对她嘱咐,捋起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
“你要止损,洗练与醒悟,尽力对世事诚恳,洞明聚散辜负,拾起生命中的无常,担起重量,稳固行路。”
她只是缄默着望我,眼中却散了许些炙热。
她本是明亮如火焰的人,但她遗憾的发现知许已经死在世俗。
所以捧出火一般的心,只能得到一堆温暖的灰烬。
知许,你看得见万物苍生,也看得见院里的小白梅。
却独独看不见我。
安捻落笑了,“知许,你不能只喜欢冬天。”
她不再唤知先生,只是这二字里的情意生生然断了。
那道背影却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连停顿都没有。
我想起对酌时,她问我是否动过情。
我被世俗捂住嘴,只是缄默。
“也许,是动过罢。”
只成碎语。
–
我站在廊檐下,怀揣心事。雨滴在我耳旁穿成线,断断续续,淋湿了今夜月色。
无端忆起从前,也是这般雨夜。
“知先生,雨好生得大。”安捻落张开臂膀拥她入怀,手掌轻轻拍两下她后背,转而松开。替她卷起袖口,温和抚平褶皱。
残存眷恋。
我拾起一身的破碎。定了定心,默念道再无重逢了。
仿佛水流汩汩经逢河谷,我从此只是清冷的一个人,灰心的上路。
雨势渐渐微渺,我恍惚望见安捻落。
她对我笑,唇齿与舌尖交叠,经过并短暂磋磨,“懦夫。”
我终于认清,这一趟趟的轮回。
尽管掺着一身未尽的劫灰,但那个捻着她衣角唤她知先生的少女尽要去往别处的长安古道了。
我封死昨天的辜负。
骨头嵌进山脉,肉身遁入世俗。
世人将我们视作谈资,他们说我们不知廉耻。
世事砸在我的背脊,只听一声沉重的钝响。
而她撑伞走入山路,一步没有回头。
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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